2010年5月12日

一切都是阿拉的旨意

by 簡銘甫



飛機在蘇黎世轉機飛往開羅的途中,由於經濟艙客滿,我在登機時被升等到商務艙,心裡竊喜不已。而到了開羅旅館之後,我又被櫃台告知,因為單人房客滿,我被安排住在一個超大的三人房,還附帶一個大陽台。我聽完後忍不住驚呼一聲:Insha'Allah!

埃及人喜歡在對話結束時說聲Insha'Allah,意思是「一切都是阿拉的旨意」。一開始,我還沉醉在飛機升等、旅館升級的幸福感裡,想把阿拉的旨意,套用在一連串的好運上,當作是埃及的迎賓禮。然而在十天的旅行之後,我才深刻理解到,阿拉的旨意其實是想告訴我,人算不如天算。

當埃及人說「一切都是阿拉的旨意」時,其實就是以退為進地說:凡是不要太計較。生活如願時,就說阿拉賜福,不如願時,就當作是阿拉的考驗。在埃及這段人算不如天算的旅行之後,我試著推敲埃及人的想法,想拿Insha'Allah這句話,來合理化我在埃及的所有遭遇。

凡是到過埃及的人必定都同意,在埃及旅行,不曾受騙上當是很難脫身的。一位摩洛哥朋友就曾經如此批評他的穆斯林兄弟,說這裡的人,根本就「整組壞去」。他舉水煙茶館為例,這裡人做生意有三種價錢,當地人抽菸付兩磅,外地人要付三磅,至於外國人,五磅到七磅不等,「就看對方好不好騙」。

這位摩洛哥朋友的說法,肯定會招來埃及人抗議,因為埃及人「打從心底」沒想過要騙人,他們不過是按照自己獨特的邏輯來思考,覺得既然埃及物價如此便宜,外地人來這裡,多付一點是應該的;至於外國人,更應該覺得無怨無悔,因為他們付得再多,也不會比在自己國家多。總歸一句話,聽阿拉的旨意,凡是不要太計較。

我也絕對同意,所謂在埃及的受騙,從來都不是罪大惡極的詐騙,因為到頭來,遊客不過就是多付了一點錢,或是少得到應該有的服務,但是銀貨兩訖的結果,

在技術上是沒有爭議的。每當我跟路邊小販買水果或買飲料時,在付錢的那一瞬間總會遲疑一下,並且看著對方的眼神。「你覺得太貴了是嗎?」,有時候對方會冷不防脫口而出,正中我的心防。等我我轉身離開後,心裡便大喊:「為什麼這裡沒有超級市場?」,這樣我就不必再忍受猜忌的煎熬,以及受騙的羞恥!

待在開羅的前三天,總覺得這裡是聖經故事裡的索多瑪城,全城裡找不出十個誠實可靠的人。坐計程車,即使對方跳錶,他也會帶你繞遠路,付錢也不找零。上個公廁,會伸手跟你要兩磅,即便路人說只需要一磅。買水果不到一公斤也要付一公斤的錢。鬧區路上到處有人要跟你搭訕,總是千篇一律的套問,想要說服你去他朋友店裡看看,或是參加他安排的導遊行程。最神奇的是,無論你說來自哪個國家,他總會說,他有個叔叔也在那裡工作!

去金字塔那天,我自做聰明跑去搭地鐵而不是坐計程車,下車後一位年輕人好心告訴我去哪裡搭公車,最後說是他家就住在金字塔附近。我全身上下緊繃的神經都在告訴我,這個人是騙子,但是最後我還是跟著他的指引,來到了所謂「官方」的旅遊中心,也付了所謂「官方」的價錢去騎馬遊金字塔。這位年輕人最後還信誓旦旦地說他幫我這個忙,是希望扭轉埃及人在觀光客心中的壞印象,他甚至打開手機上的照片,讓我看他剛滿兩歲的女兒,並且留下手機號碼,期待我騎完馬後可以去他家找他,他想介紹他全家人給我認識。後來在沙漠裡騎馬拍照的途中,我冷不防問了馬伕,剛剛那個年輕人最後可以拿到多少傭金?馬伕遲疑了一下,回答說四十磅。

「一切都是阿拉的旨意」,我心裡突然冒出這句話。從那一刻起,我突然打開第三隻眼睛似地,用一種幾乎是抗拒文明教養的方式來理解這整件事。「只要每個人都得到他該得那一份報酬,我其實沒有意見」,我很輕鬆地跟馬伕說了這件事。兩個小時騎馬暢遊金字塔之後,我很大方地給了馬伕五十磅小費。離開時,不知為何,馬伕帶我去路口搭巴士,並且叫我不要打電話去找剛剛那個年輕人,他說那個年輕人拿到四十磅已經夠了,我再去找他,只會莫名其妙付出更多的錢。

帶著這第三隻眼,我後半段在白色沙漠、亞斯文以及尼羅河的旅程,頓時變得輕鬆許多。很多我用文明教養所無法理解的事,最後也都還是心甘情願接受;「不要計較」像是四字真言般,讓我在埃及有如神功護體,最後全身而退。

朋友黃麗如開玩笑說,你不知道「埃及」的台語就是「愛錢」嗎?最後其實都是為了錢。但是尼羅河上的FELUCA船長「黑傑克」有另外一番見解,跟著他的FELUCA在尼羅河上揚帆漂流,是我在埃及最愉快的經驗。他說他知道我們每個人在旅途上都有同樣的遭遇,總是因為被騙而多付了一些錢,大家在聊天時也都在談論自己多付了多少錢,但卻很少聽到有人提到自己如何享受這當中的旅行。「難道大家只在意花錢,而忘了享受?」,有著廿年FELUCA帆船經驗的黑傑克當然意有所指。

平心而論,我生平第一次的埃及之旅是不愉快的,充滿許多挫敗。但是我很享受黑傑克船長帶給我的FELUCA之旅以及他充滿人生智慧的言語,也很享受在開羅汗哈里里市場裡抽水菸的百無聊賴,更享受在無垠沙漠裡夜宿星空的孤獨寂靜。我也相信,我總有一天會再回到這塊尼羅河孕育出來的土地上,不管有沒有阿拉的旨意。


簡銘甫 及其遠方的友人